2011年2月22日星期二

听见?听见。




钢琴师的手指,落下了。

厅内一片黑暗,仅余一束光线投射在钢琴师和她的搭档上,听众们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很配合地肃穆起来。他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她那含蓄柔雅的倩影正在慢慢地解放着心中澎湃激情的灵魂。当琴音柔缓抒情时,他在揣想,她是在咏怀,还是在滴泪?当手指在琴键上奔跑时,她是在追逐,还是在逃亡?他好奇,径自思忖。

演奏者在所演奏的曲目所注入的灵魂是否与作曲者在作曲时所注入的灵魂相互重叠?

如果演奏者以不同于作曲者的触角来感受音乐,演奏音乐,那这首曲子是否就不再赏心悦耳,而演奏者也就将被冠以不忠原曲的罪名了呢?他想,音乐的世界应该没有那么单纯的黑白对错吧。圣洁的音乐世界肯定不愿流俗人世,犯贱地设下大小框框来禁锢自己。在这飘渺无形的国度中,人人皆能在天空折射彩虹,让大地遍地青绿,为海洋注入氧气。只要灵魂忠于这片乐土,就算寂寞、郁闷、感伤、愤怒,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肆虐一番了以后,这里还是会以阳光的温暖拥抱那失意的灵魂的。
 


小提琴手左手持琴,右手握弓,琴弦的鸣动破碎了黑暗的寂静,穿入了他的心。他感觉到小提琴手……不,应该是小提琴的挑衅。有时候,世间上的人事物,都需要靠其他人事物的完备,才能得以完善。这就好像孩子依赖着父母,情侣依赖着对方,鼓手依赖着鼓棒,提琴依赖着琴弓。他有些许不忿,一定要这样两两相依吗?只是,当孩子找不着父母,当情侣背叛了对方,是一种怎样的状况呢?为什么无助,无依,迷茫,彷徨会在这时纠缠着那只单的形影?当鼓手遗失了鼓棒,当琴弓断了,那节奏,那旋律,又该怎么寻回呢?这个世界是否存在着一种法则,直教万物不断地寻求自己的另一半?这另一半不一定是个人,也许是枝笔,也许是把吉他,也许是条狗,也许,是一缕梦想。寻着了那一半,虽然不一定能成为别人眼中的圆,但缺了一半已久的自己眼中的圆,嘴角都是往上扬的。

声乐家女高音出场了。这是连志玲姐姐都没办法唱出的高音域,高亢而厚实,绝不轻飘虚浮。她在唱着什么语言啊?她自己听得懂吗?身为专业声乐家,他想,她应该是认识那种语言和那首歌曲的。问题是,台下的听众听得懂吗?他自己就听不懂了。但是,为什么专业声乐家直到今天依然是以那几种他分不清到底是西班牙还是意大利,德国还是法国的语言到世界各地演出?大部分的地球人懂吗?或许这时,有一件事情他应该明白了。所谓的音乐无疆界,就是说连歌词都无法理解时,听众已不觉得歌者是在唱词,而是在唱声。这把声音就像钢琴声一样,从一件乐器中传出来,而这件乐器的名字,就是人。当人成为歌曲中的其中一件乐器时,这首歌就变得不平凡了,因为它是由活物与死物所合奏出的音乐。只不过,流行歌手都是以平实的口吻唱歌,为什么声乐家偏偏不这样做,就是要练就一腔完美的嗓音,让些许人听词,让多数人听声?

他,不了解。但,有一点是他理解的,就是这彰显了人是多么想把自己的情感宣泄出来,无论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在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敞开胸怀,歌唱生命。

她坐了下来,将大提琴支在地上,靠拢左肩。左手,按着弦;右手,拉着弓。大提琴的琴音,是低沉的,是性感的,是雄厚的,是能安抚人心的。前阵子,他刚看过本木雅弘主演的《礼仪师之奏鸣曲》,久石让所谱的大提琴独奏让他对大提琴无限神往。由于琴身与人的身体大小相若,又贴拢着身体,因此大提琴手在拉琴时总是毫不做作地随着旋律与情绪摆动全身。拉音时,更要不断抖动左手按着的琴弦,让那余韵有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让听者平静的心湖也能泛起一丝波动。

大提琴的哀鸣牵住了他的思绪。到底,音乐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既然有了言语,人类就已足够表达思想和感情了吧。但事实又似乎不是这样的。言语真的已足够表达所有的思想与感情了吗?未必。言语有着它的局限性。为了打破局限,人类从自然界的风吹草动、鸟鸣雀啼中汲取灵感,制造各种也能够发声的死物,以无言语的方式向外倾诉内在的情感,以跌宕起伏的情绪给那死物注入了活泼的灵魂。从此,生命有了寄托,死物有了生命。那有生命的死物,竟然比从人类喉咙发出的只字片语更能贴近地表达心中的感受。

说穿了,人就是不断地从既有的音符中重新拼凑生活的碎片,再于喧嚣的世界中寻找与自己心弦相符的振动频率。


大提琴手拉下最后一弓,然后向台下欠了欠身。帷幕关上了,音乐厅亮了起来,提醒着听众:该回来了。他走出大门,掏出随身听,戴上了耳机,再次离开这纷扰得不真实的空间。




(2010年10月)